文城 余华 42 个笔记 阅读周期:
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接下去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文城的城镇,在遥远的南方,渡过长江以后还要走六百多里路,那里是江南水乡。
这个夜晚林祥福焦灼不安,屋顶上被雨雹砸出的窟窿向下流淌着月光,仿佛水柱似的晶莹闪耀。悲伤的村庄在黑夜里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擦着屋檐飞翔在夜空里,这些嗖嗖远去的声响仿佛是鞭策之声,
“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
属马的不能配属牛的,属羊的万万不能和属鼠的相交,这就叫白马怕青牛,羊鼠相交一断休,蛇虎配婚如刀割,兔儿见龙泪交流,金鸡玉犬难避难,猪共猿猴不到头,二狗不同槽,两龙不同潭,羊落虎口……你是属羊的,你们两个怕是羊鼠配,要不就是羊虎配。”
林祥福停顿一下,语气坚决地说:“如果你再次不辞而别,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会抱着孩子去找你,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李美莲看见窗户上的光芒,又看见光芒从门缝齐刷刷穿透进来,仿佛要将屋门锯开,不由惊叫一声,问陈永良那是不是阳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屋外已是人声鼎沸,陈永良打开屋门,旭日的光芒像浪涛一样迎面打来。
李美莲已将竹篮移到屋前的一棵桃树下,竹篮里的铜钱堆起来时,鲜艳的花瓣也在掉落下来,桃花和铜钱掺和到一起,李美莲说这些钱里就会有一股喜气。
,笑着对林祥福说,他出来时准备了五双草鞋,走烂了四双,这是最后一双。他说这最后一双草鞋轻易不敢穿,现在见到少爷了,可以穿上它了。
当小舟撑开时他哭了,对岸上的林祥福说:“少爷,您早点回来。”
他们向前走去,这时候天色黑了,无声的月光照耀着无声的他们,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命运叵测之地,可是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微微的笑意,没有一个等到天亮后再去送赎金,这让他们感到了相互的鼓励。
陈永良点点头说:“你来下令。”“和尚”说:“你是首领。”
“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是手足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生,情愿同死,谁有异心,枪来裁决。”
溪镇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们,说路途这么遥远,你们到溪镇来做什么?他们脸上出现谦恭的神情,他们说:“接我们少爷回家。”
“我们天天盼您回家,终于盼来您的信,我们那个高兴啊,大哥已经病倒了,我们劝他别来,他非要来,说少爷终于要回家了,他一定要来接您,我们就请人做了一辆板车,拉着他来接您回家,大哥死在半路上,他病重,我们找了一个中医,中医给了八服药,我们沿途找好心人家煎药,药没吃完大哥就死了。”
,信里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第一句说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让他们来接他回去。顾益民看到最后还有一句话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举起来,借着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
离去的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进板车的棺材里,死去的田大换上新衣裳已经躺在里面,他在棺材里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顾益民昨天让人送来的一块白布盖在他们两个身上,然后合上棺材板。
顾益民目光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板车上的棺材,对田氏四兄弟说:“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哭泣是因为希望尚存,绝望反而让她平静。
阿强说:“给你双倍的船钱。”小美疑惑不解看着阿强,阿强神色得意地解开他的包袱,让小美看看放在最上面的花衣裳。小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明白了,阿强不是来接她回去溪镇沈家,而是带她走向未知之地。
小美十岁那年第一次离开西里村,抓着父亲的衣角走在溪镇的街道上时,她东张西望的眼睛里闪耀出金子般明亮的颜色,这是八年前的颜色,如今她跟随阿强远走他乡,金子般明亮的颜色重归她的眼睛。
林祥福询问他们家乡在何处,阿强没有说溪镇,而是说出了一个小美不知道的文城。
“放上纸,孩子日后能读书知礼。”
“有了葱,孩子日后聪明能干。”
这是一个被晚霞映红的黄昏,坐在门前的小美不时将糖葫芦放到婴儿的嘴唇上,让她舔舔甜的滋味,霞光照耀着她们,小美土青布的衣衫看上去像枫叶一样红了。
沈父此前一直喜欢这个勤快节俭心灵手巧的儿媳,沈母执意休掉她之后,他难过了几天。现在他时常咒骂小美,说小美是妖精,儿子离家出走是被这个妖精迷惑了,末了还会后悔叹气,说小美初来时偷穿花衣裳那回就该休掉,当初不该心软。
寿衣不要用缎子,“缎”与“断”谐音,不吉利,有断子绝孙之嫌,阴间黑乎乎的,不宜用黑色,贴身是一套红色衣裤,用大红的细布来做,他说死后到阴间,最先要过的是剥衣亭,小鬼要剥掉阳间穿去的衣裳,小鬼剥到红色,会以为剥出血来,就缩回手不再剥了。
阿强的眼睛里全是慌张,小美的眼睛里都是泪光,慌张的眼睛看不见对面的泪光,泪光的眼睛也看不见对面的慌张。
阿强再次问:“他为什么不去文城?”小美问:“文城在哪里?”阿强也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他摇了摇头。阿强问小美:“有没有与他说过溪镇?”小美想了一会儿说:“他不知道溪镇。”阿强说:“他不知道溪镇,为什么不去文城?”小美再次问:“文城在哪里?”阿强再次摇了摇头
小美继续问:“他女儿呢?”女佣说:“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小美嘴角出现一丝笑意,她问:“出牙了吗?”
忧伤在她心里溪水般潺潺流动了,似乎有了轻微声响,那是她内心深处的哭声。
优雅乐音从城隍阁里传出来,他们三个人和空地上其他人的身体在积雪之上和雪花之中一起一伏,如同波浪般的起伏。
每一具冻僵的尸体前都围上一团人,他们用手指抠挖着死者脸上的积雪,试图辨认出自己的亲人,可是当他们将积雪抠下时,也抠下了死者的头发眉毛,还抠下了死者的鼻子和脸上的皮肉。
站立在飞扬雪花中的林祥福不知道远处的这六个死者里面有小美和阿强,飞扬的雪花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没有看见远处小美低垂的脸。那时候小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只是没有了目光。
林祥福望着最后一具尸体在冰雪凹凸的空地上离去,两个道士抬着她,一个抬着她的双腿,一个抬着她的肩膀,她的头垂落离去。然后空荡荡的情绪如同飘扬的雪花包围了林祥福,女儿嘤嘤的哭声将他唤醒,他感到风雪打在眼睛上,女儿的哭声让他意识到在雪中站立太久了,他抬脚离去,可是没有了脚的感觉,也没有了小腿的感觉,他向前走去时只有大腿的感觉。他觉得女儿的哭声是饥饿之声,
小美透明而破碎的清秀容颜离去时,仿佛是在冰雪上漂浮过去。
阿强与小美各自入棺时,顾家的仆人和女佣提到从纪小美内衣口袋取出的婴儿眉毛和胎发,询问顾益民是否分出一半放入沈祖强的棺材,毕竟沈祖强是父亲。顾益民思忖片刻,没有同意,他说既然是从纪小美内衣口袋找出来的,也就应该放回到原处。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田五说:“人死了就是鬼了。”田三说:“大哥死了不是鬼,是死人。”
他们停下棺材板车,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两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间。
此时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西山沉浸在安逸里,茂盛的树木覆盖了起伏的山峰,沿着山坡下来时错落有致,丛丛竹林置身其间,在树木绵延的绿色里伸出了它们的翠绿色。青草茂盛生长在田埂与水沟之间,聆听清澈溪水的流淌。鸟儿立在枝上的鸣叫和飞来飞去的鸣叫,是在讲述这里的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