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马伯庸 29 个笔记 阅读周期:
他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这座宅子,除罄尽自家多年的积蓄之外,少不得要借贷。京中除两市的柜坊之外,要数几座大伽蓝的放贷最为便捷,谓之“香积钱”。当然,佛法不可沾染铜臭,所以这香积钱的本金唤作“功德”,利息唤作“福报”。李善德拿过这两张借契,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当真是功德深厚,福报连绵。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把这桩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为使则重,为官则轻。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长安商家有一种账目叫作“沉舟莫救”——舟已渐沉,救无可救,不如及早收手,尚能止损。他这办法虽然无情,对老友已是最好的处置。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只是越是研究驿路,李善德的心中越是冰凉。出长安时那股拼死一搏的劲头,随着钻研的深入,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四分五裂。
“大使莫气恼,本地有句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此乃养生之道啊。”“你……”
“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谈钱有什么不好?
这一刻,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支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满脸褶皱的中年人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等死,死国可乎?”
“他何履光堂堂一个经略使,竟对一个从九品下的小人物下手,这器量比痔疮还小!”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疲于奔命,口干舌燥,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札,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他这时才体会到,自己做了那十几年的上林署监事,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说与我知?”李善德刚要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韩洄下午教诲的为官之道:“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霎时福至心灵,悟性大亮,连忙躬身答道:“下官德薄力微,何敢厚颜承此重任。愿献与卫国公,乐见族亲和睦,足慰圣心。”这一刻,古来谄媚之臣浮现在李善德背后,齐齐鼓掌。
两百贯对百姓来说,是一世积蓄,对招福寺来说,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
李善德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依足了规则,却处处碰壁;而有这么一块不在任何官牍里的牌子,却畅行无阻。
比天气更热情的,是经略府的态度。这一次,掌书记赵辛民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见李善德抵达,满面笑容,唤来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牛车,车身满布螺钿,说“请尊使上车入城,何节帅设宴洗尘”。
李善德钦佩道:“下官浅陋驽钝,只想着怎么找圣人要钱;您事情做完,居然还帮圣人赚了钱,还是右相有手段。”这恭维话,杨国忠听着总有点不自在。这小吏太不会讲话,难怪在九品蹉跎了近二十年。他捋了捋胡髯,决定在李善德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终止这次会面。
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李善德震惊得半天没说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真是比荔枝转运还复杂。高力士的手段好高明,两次模糊不清的传话,一次远远地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况下揽走一部分功劳,又打压了鱼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过是顺手而为。用招之高妙,当真如羚羊挂角,全无痕迹。能在圣人身边服侍这么久仍圣眷无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念头通达,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长安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还在长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运呢。”赵辛民一甩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将变,所有的节度使、经略使都忙起来了,他可没时间跟一个农夫浪费口舌。
“没有,没有,只是荔枝吃得实在太多啦。”
周德文的经历很简单,没什么戏剧性,但每次读史书我总会想起他。如果你用周德文的视角去审视史书上每一件大事,你会发现,上头一道命令,下面的人得忙活上半天,有大量琐碎的事务要处理。光是模拟想象一下,头发都会一把一把地掉。汉武帝雄才大略,一挥手几十万汉军精骑出塞。要支撑这种规模的调动,负责后勤的基层官吏会忙成什么样。明成祖兴建北京、迁出南京、疏通运河,可谓手笔豪迈,但仔细想想,这几项大工程背后,是多少个周德文在辛苦奔走。